【性慾:哲學研究】從電影《算死草》探討性興奮現象的結構——人際意向性:簡介《性慾:哲學研究》”Sexual Desire: A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的第二章:性興奮

鄭安然(香港性文化學會事工總監)

電影《算死草》中阿歡與豬舌接吻

小時候曾看過周星馳電影《算死草》,當中有一幕十分深刻。周星馳飾演的陳夢吉作弄葛民輝飾演的阿歡,就假裝向他說,要設局令水蓮花姑娘(邱淑貞飾演)被迫用舌頭塞進眼前的牆洞,阻止水柱不斷流進密室。此時在牆壁另一面的阿歡就可以趁機與水蓮花的舌頭接吻。但陳夢吉設計了一些機關,最後只是命人把一條「豬舌」塞進牆洞,令阿歡以為可以和水蓮花接吻,但其實是與「豬舌」接吻。起初,阿歡十分開心,閉目陶醉和臉露笑容地與「豬舌」接吻,直至他知道被作弄後,剛才的開心感覺都一掃而空,甚至十分憤怒。我想把之後的進展改寫少少。當阿歡很憤怒時,水蓮花姑娘就對他說:「阿歡,其實我一直暗戀你,我一早知道陳夢吉作弄你,於是我將計就計,令陳夢吉的機關失靈,陳夢吉以為自己的作弄大計成功。其實剛才你沒有和豬舌接吻,而是真的和我接吻,我也知道牆後的是阿歡你,於是我很開心地和你接吻。」當阿歡知道這個「終極」真相後,又重拾快樂,甚至比之前更快樂。

阿歡經歷了過山車的心情變化。首先是阿歡與「豬舌」接吻,但他以為是和暗戀對象水蓮花接吻,趁機佔她便宜,而他知道水蓮花不知道牆後是自己,此時的阿歡是快樂的。其次是阿歡知道陳夢吉作弄他,原來剛才是和「豬舌」接吻,於是他從新解讀剛才的接吻經歷沒有一點快樂,甚至嘔心。最後在我創作的版本中,阿歡又發現原來終極真相是水蓮花因為暗戀他真的和他接吻,他比第一次更快樂。因為他不單知道對方是水蓮花,而且知道水蓮花知道牆後的是自己,而且暗戀自己和很開心和自己接吻。同樣是接吻,但三個處境為阿歡帶來三種完全不同的感受,決定因素是阿歡接吻時的意識對象,究竟是豬舌、不知情況的水蓮花抑或喜歡自己和因為知道牆外是自己而開心的水蓮花?似乎意識會決定我們一些身體感受,特別是和性慾有關的身體感受。[1]

Roger Scruton在其性哲學巨著Sexual Desire: A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性慾:哲學研究)的第二章「性興奮」中,開始描述性慾現象。他認為首先要描述性興奮(Arousal)。英文Arousal這個字有時解作中文性興奮這個強調感受的意思。但也可解作被喚醒、被激起、被覺醒,一種被動的心靈狀況。因此,Arousal是一個過程:被覺醒,然後有性興奮。如果是被激起,問題是被甚麼激起呢?Scruton認為是「被另一個人格的思想或其存在激起、喚醒。」(16)於是帶來性興奮。

現代性觀:性只是性張力不斷累積直至釋放

但這說法和現代對性慾的說法有很大分別。現代對性慾的說法是基於金賽報告和佛洛伊德,他們會認為性慾是被身體刺激覺醒。例如像佛洛伊德所說是接觸性敏感帶。因此陰莖的勃起和陰道的放鬆是性興奮的基礎。然後在性行為中,性興奮的張力不斷累積直至釋放,從而產生性歡愉。這歡愉大部份來自性器官。因此性歡愉可理解為性器官或性部位感受到的歡愉。如果是這樣,騎馬時下體被刺激、自慰和性行為基本上都一樣是性歡愉,沒有本質上的分別。

為何仍有性愛挫折問題?

但Scruton提出一個質疑:如果我們理解性慾只是想得到性歡愉和性高潮,那經過長時間追求和得到對方歡心後獲得的性歡愉,和自慰中獲得的性歡愉,其實基本上都是一樣,是身體的刺激和性張力的釋放。但為何現在仍有不少人有性愛挫折的問題呢?自慰不是更方便解決所有問題嗎?但為何不少人(如連登網民)仍覺得自慰不是一種成就,而是象徵無奈、空洞和失敗?因此,Scruton從現象角度首先指出,二人之間的性愛行為不是只渴望性張力釋放,也渴望接吻和撫摸,這些行為也會帶來性歡愉。這也是自慰和性行為的分別。Scruton接下來就分析接吻和撫摸的現象。

接吻現象

Scruton用接吻做比喻。如果性慾是性部位的刺激,兩個專業的演員在演戲時接吻,也會刺激嘴唇敏感部位帶來開心,但這種開心是性慾一部份嗎?Scruton認為即使演員感到嘴唇有開心的感覺,但這也不是性歡愉。演員的接吻只是為了演戲。相比兩個愛人接吻是感受對方對自己的溫柔和體貼的愛,愛人在接吻時的快樂不只是因為嘴唇受刺激,更是因為對方用接吻向你表達愛意。加上對方因為你的愛而感到快樂,你知道他因你而快樂,也使你快樂。因此,接吻時被刺激而得到快樂更加多是一個意識或思想活動,而不是單單身體活動。甚至在這情況下,所有關於身體感受的「快感」似乎都會蒸發掉,即使仍有部份,對整體滿足來說都變得不重要。

說回文首提及的電影《算死草》。當阿歡知道被作弄的真相後,之前和豬舌短暫的接吻歡愉彷彿一掃而空。阿歡不會覺得即使舌頭不是水蓮花,剛才也有至少10%的快樂,因為自己的嘴始終有被「軟腍腍」的物體刺激帶來快感。反而,當他知道舌頭不是水蓮花時,完全不覺得剛才是快樂,甚至覺得嘔心。從此看來,意識對於我們的歡愉感受有決定性的影響,甚至凌駕身體感受。在我創作的版本中,當阿歡和深愛的人接吻,帶來的歡愉其實來自他意識到對方是自己深愛的人,也知道對方向他表達溫柔和體貼的愛。因此,一對愛人接吻時的的歡愉來自這些意識內容,單純來自身體刺激的快感彷彿接近消失了。用另一種說法,當我們被所愛的人的愛意表達所覺醒或刺激,身體部位的快感就會轉化(transform)為有意識對象的性快感,在這意義看,身體部位的快感已經不見了。這裡沒有否定身體刺激或快感,而是把它當作一個手段。像你用不同畫筆和顏料畫完一幅畫,然後加以欣賞眼前的作品時,佔據你滿足感最大位置甚至所有位置的,就只有眼前已完成的畫作,而你很可能已忘記或不會再想剛才用過的一堆畫筆和顏料,但這不否定畫筆和顏料的角色。或者說,當你欣賞眼前的畫時,獨立的畫筆和顏料已不存在,已融入及變成畫作的一部份。

兩種歡愉:無意向性及有意向性

從以上分析看,歡愉有分兩種。一種是無意向性的歡愉,只是單純身體刺激和感受,例如沖熱水浴的舒暢;一個人與豬舌接吻的身體經驗;騎馬時下體被刺激。另一種是有意向性的歡愉,是牽涉想法和對此想法的回應,例如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事。若我的想法是他有意識地撫摸我,他也想我知道他這個行為,身體的感覺就會完全被這種思想佔據和轉化,這才是性歡愉。相信不少人共鳴以下情況。一個人在街上拖錯了陌生人的手,以為他是伴侶,直至發現原來拖錯人時,剛才拖手時的溫暖感覺立即消失,甚至覺得尷尬。或者,當你以為伴侶的手摸你,直至發現不是時,你剛才的歡愉也會立即消失,甚至嘔心。另外,不只是對象身份,即使對象是你的愛人,他的意識也影響你的歡愉感受。例如在性行為時,你會因為知道他因你快樂而快樂,直至他叫錯了前任的名字,或你知道他正在幻想一個色情女星,你的快樂會立即消失,甚至生氣。如果你拖著伴侶的手,同時感受到伴侶有意識地注目你,相比伴侶一邊玩手機一邊拖住你,或正在昏迷時你拖著他的手,也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雖然他的手給你的觸感沒有分別。因此Scruton發現性興奮是被「被另一個人格的思想或其存在激起、喚醒。」

撫摸現象

接下來是愛撫或撫摸現象。撫摸(Caress)是一個人向對方表達愛和安慰的身體語言,希望把我對你的溫柔關心放在你的意識中。也表達我對你的認識和發現的興趣,把這意念充滿在你的身體表面上。而你的開心,是因為知道我有這些想法。因此對你來說,你的性興奮是一種無言的應允,像說:「繼續,讓你熟悉我更多」 哲學家沙特說撫摸令對方「肉身化」(Incarnation),將他的靈魂帶進他的肉身,令靈魂變得可觸摸。當我撫摸一個人,是撫摸他的靈魂,與他整個人熟悉。相反,若一個人只是為了身體快感而撫摸,撫摸就不是令對方「肉身化」。這令我有所啟發。在性行為時,對方撫摸你,自己的靈魂也很自然會進入自己的肉體「被肉身化」,然後彷彿和他的靈魂相遇。因此這行為不同其他日常的身體接觸(如握手),而是需要充份了解、認識、愛、信任、有安全感。若你對對方有一絲保留都很難做到,人傾向保護自己的內心。更遑論對方是陌生人,就會覺得和他有性接觸是極度不自然,好像把收在靈魂深處一個童年秘密告訴給一個沒有完全信任的人知。所以有很多約炮或一夜情的人都會飲酒麻醉自己,減少身體和意識的感覺,讓靈魂盡量不要肉身化,而是分割。或者,像日本援交少女中山美里,讓自己注意力集中在天花板一角,類似靈魂出竅,都是為了減少肉身化。若有人以為性的接觸不會令自己肉身化,他容易因此「沉船」(即愛上對方),因為不自覺與對方靈魂扣連,最後要迫自己清醒,強行分開,這些都很身心疲憊。

凝望現象

Scruton也提到「凝望」,英文是Glance,即望向對方臉孔時,渴望對方的眼神。它和接吻和撫摸一樣,有意識內容,是期望和發現對方。Scruton發現在性慾交流的現象中,臉孔有很高的重要性。但對佛洛伊德的慾望理論來說,就會覺得很奇怪,為何臉孔有能力決定我們的身體的另一部位(也即是性部位)有沒有性反應?為什麼眼睛、嘴巴、鼻子和眉毛會讓我們著迷,它們與性能力和身體完美幾乎無關?答案很簡單:面部是主要表達一個人意識的地方,因此看到性吸引對象的臉部,就是找到所有吸引條件的來源。因此,是「你」吸引我,不是你的「身材」吸引我。這再次顯示,性興奮來自他人的存在和對方知道我。曾有研究發現少女在Instagram自拍時,會遮蔽樣子,只影頸以下的身體部位,然後很多人讚好。她把這些相片放上社交媒體彷彿告訴他人:我的腰、胸、腳比「我」更吸引。研究說這是自我物化的特徵,和其他精神健康問題有相關。

一個行動的意義是甚麼,是建基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Scruton用「語言理解」作比喻,理解是基於一個人明白和連結到另一個人溝通的動機。例如當我知道你和我溝通的動機,幫助我了解你說話的意思。而我也有一個動機,就是希望你的溝通動機有效表達其意思。(24) 同樣,帶著渴望的凝望也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例如我的的眼神是渴望激起你的性興趣;我渴望自己這個渴望能被你知道;我渴望這個渴望可以成真。(24)同樣,我如何回應你的凝望或撫摸,也是由於我知道你這些行為背後的動機。因此,撫摸可能會被接受或拒絕,因為這行為被閱讀為一個信息:「我們來做愛吧。」這看法很接近Robert Soloman認為性是一個身體語言的性哲學。他認為性的每個動作和觸摸都有其語法,每個姿勢都是響音,整個過程構成一句句的句子。他認為性行為表達的意思,是超出口頭語言可以傳達,關於對人的態度和感覺。而Scruton認識撫摸、接吻、凝視等都是傳遞「我很期待發崛關於你更多」像性行為前的信息。

雖然語言和性慾有很多共同地方,包括背後的意向、動機和渴望。但性行為也有一個重要的元素是語言沒有的,就是涉及身體喚醒。這是當事人會感受到,也希望對方感受到的事。當一個男性撫摸一個女性,這個女性會意識到男方知道自己的身體,也知道自己在自己的身體中。因此在性興奮,我們會經驗到自己和對方的身體和人格的結合,從而引起性慾反應。因此,我是被你的身體和人格的結合刺激而引起性興奮,而非單純你的身體令我有性慾反應。Scruton認為單純渴望身體是變態,遠離性慾本身的目的,視對方為沒有第一人稱和沒有意識的對象,也取消了大家的互相回應大家渴望和意識的能力,把人降格。就像病理學家和解剖學家,視眼前的對象只是一堆身體器官。

性慾不是「胃口」或「需要」

在性行為中,性器官不只有生理和分泌的轉變,也會在彼此的眼中轉變為「自我」。因此,一個人不是被他的陰莖進入,而是被「他」進入。不是被她的陰道包著,而是被「她」包著。因此,陰莖不是一個可更換或移除的工具,不是一個性用品商店展示的人造陰莖,這個陰莖是脫離了人的身體和意志,是將陰莖去人性化。今天有些人用「胃口」或「需要」形容性慾,滿足性慾像肚餓時需要填飽肚子。但Scruton認為「胃口」或「需要」和性慾有很大分別。「胃口」是不需要特定對象都能滿足。例如你在餐廳叫了一塊牛扒,但侍應把原先給你的牛扒給了另一個客人,於是侍應把另一塊牛扒給你,你也覺得沒有所謂,假設份量一樣,不會堅持吃特定某塊牛扒。但性覺醒是對一個特定的人的回應。性興奮來自期待和發現對方特定這個人而喜悅。大家不停在彼此的眼中發現大家帶來的興奮。大家透過身體感受到對方精神的脈搏和動態。透過性器官傳遞整個全人,讓對方擁有自己,而非只是擁有身體。但戀屍癖和強姦這些行為,就只是擁有身體,慾望其實沒有達成。

性興奮尋求隔離

Scruton指出性興奮的另一個特徵,就是尋求隔離,即渴望和對方在私人空間發生。這也是性慾和吃東西不同的地方,吃東西可在公眾地方吃,但性慾是排斥旁觀者。在私人空間,我的思想只是需要關注你和你如何看我,例如我感受到你渴望我,然後形成我的性興奮。因此人自然會抗拒旁觀者的視角干擾自己的意識。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曾形容在旁觀者在場的情況下,例如多人性交,人是需要花很大力氣才保持真正的性興奮,因為意識到自己被觀看會破壞性行為時人的思想內容。第二個原因,是因為當人在非私人的地方有性行為,會令人只看見身體而看不見對方的人格,這會令人覺得淫穢,令人想逃避這種嘔心的感覺。因此,即使我和對方的性行為並不淫穢,但在旁觀者的眼中,我們的身體就像邀請一種淫穢的視角。在旁觀者的眼中不是兩個人格在性行為上的結合,而只是兩個粘著的身體。

總結

總的來說,Scruton不是從科學或邏輯概念角度分析性興奮,而是從現象角度分析人類性興奮背後的共通結構,發現人類性興奮有一個特質就是「人際間的意向性」,互相察覺對方的存在和認知,才是激發人性興奮的原因。因此,傳統上認為愛情和性慾的分別在於愛情有人格互動,性慾沒有。但Scruton指出性慾和性興奮也有人格互動。柏拉圖認為愛和慾的衝突其實不存在。

[1] 有些身體感受都取決於意向對象,如當我知道是酒店員工、朋友或伴侶為我準備熱水浴,我浸在熱水浴時的感受可能有少許分別,例如伴侶安排會覺得較甜蜜,但這大致上都是一樣:浸在熱水浴的感受。因此這情況和意向對象的關連十分弱。但一些親密行為如接吻,意向對象和感受的關聯性就變得十分緊密,意向對象甚至決定最後的感受。

參考書目:

Scruton, R. (1986). Sexual Desire: A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pp. 16-35). Continu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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