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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一天,我坐電梯回公司,聽到幾位白領男女在談論一單「孿拗直」的新聞。男士吹噓他跟同性戀者的接觸經歷,女士哈哈大笑說若他是 Gay 會很支持他出櫃,不用「孿拗直」自己。男士回應覺得「好奇怪」,這世界竟有 Gay 卻要變回異性戀?「孿拗直」那些輔導員又是什麼人,做這樣缺德的事?
面對指控,百感交雜
最近,也有幾篇新聞報導關於「孿拗直」的服務與機構,也有同志機構控訴,本港有機構強行改變求助者的性傾向,「拗直治療」又成了熱話。「拗直治療」是什麼在此不贅述,相信神通廣大的互聯網可以提供不少的描述。作為幫助同性戀者十多年的同行者,心裡卻納悶和充滿千百疑問,面對這些報導與指控,實百感交雜。
筆者不知道什麼是「拗直治療」,一則沒有做過所以沒有研究。二則在多年的工作中,沒有使用任何強迫手段治療過什麼。這件「好奇怪」的事的確有點復雜,不知從何說起,或許,就從我第一個個案D先生說起。
不被慾望掌控
D先生說最初有同性戀吸引的時候,追溯自中小學的年代,剛在這時他也初步認識信仰。當男同學都在講色情片女主角「好正」及有性反應時,阿D也回答「好正⋯⋯」,然而引起他有反應的卻是男主角!青春期時他對性的感覺那麼真實,卻也因著信仰,他絶不相信把自己的性慾「由得它怎樣就怎樣」就會舒服,他覺得怎樣管理慾望也很重要,正如人人都有食慾,但不代食慾主宰自己,什麼都要吃,阿D暗自在禱告裡求天父幫助。
甚麼都不是
很可惜,經過多年的旅程,阿D的同性吸引並沒有減退。但他愈來愈困惑:「進入 Gay 圈好嗎?回到一個正常人走的路又好不好?」這種「去這裡又覺得不妥當,去那裡又好像缺了什麼」的無助,多麼似在大海中央不知去哪個彼岸那麼恐怖,令他天天如坐針氈!時光荏苒,他眼見身邊的「直男」朋友都跟女人結婚生仔了;又眼見同志圈朋友都「拍了拖、散了、又拍拖」時,他們跟阿D說:你最好出櫃跟男人拍拖「不再恐同」不要「不接納自己」;當多年的信仰生活給阿D帶來了很真實的平安、力量、人生導引時⋯⋯可惜他同時發現,人人無論孿直,活到他那歲數,懷裡至少擁有一些東西在手,開心自在。但阿D手裡一無所有,像個初中學生:「我什麼都沒有!我仍甚麼都不是!」
原來,同志世界什麼都可以是很「同志」,裡裡上下,上至同志教會,內至他穿的內褲,都可充滿同志色彩、價值觀。然而這些以外,阿D同時也仍是一位基督徒;仍是別人的兒子;仍是公司可靠的職員。在同志世界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他漸漸覺得同志世界愈來愈陌生,自覺不屬於那個世界,同志世界極多的價值觀他也不認同。於是他離開,嘗試跟異性拍拖,竟然又真的愛上了一位主內姊妹。幾年間他的同性戀吸引幾乎歸零,二人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結果很不幸被女友發現了他的同性戀傾向,這段故事以結婚酒席取消、結婚大頭照撕成碎片丟垃圾房告終……
向外求助,重整生命
此後,阿D始尋求幫助,重新整理自己的生命,在有別人幫助的情況下這種混亂才稍稍看見光明,離開同志圈生活的意向更加堅決。阿D方知道他未必變成異性戀者,卻也不必就此變成百份百的同志。他更知道以前的日子才是「恐同」,因為在漫長的探索歲月裡,他驚覺竟然連「為什麼我鍾意男人」這問題都沒正視過!
阿D在幫助下,漸漸有勇氣面對自己同性戀感覺的盤根錯節。根底裡可能是自覺最黑暗、最不似男人的那一面;可能是兒時一些創傷經驗;也有更大部份是他的靈魂深處中,一些自我形像、生命渴求、信仰與個人內在價值觀等這些極難看見的東西,打開時已混沌一片,也很難在沒有他人幫助下一一檢視。當把這些東西都挖出來,能傾能講,及能平靜思考往後怎麼去修理這些的時候,阿D才覺得那種內在的「恐同」紅線減退了。
阿D說:「這很不真實,像看了一場電影!」阿D沒說,他受助的過程也像另一場電影!當中並非事事一帆風順,而是穿插無數的普通人、過來人、專業助人者、教會裡的人,甚至天父。很多故事,有歡笑,有憤怒,有眼淚……今天阿D能較好地整合了自己的不同板塊,再起步發展自己那個「將來的理想男人」,同性戀與信仰不再交戰了,阿D自覺才真正不「恐同」。
竟被自己人批評
當筆者回想與阿D的故事時,就有百個問號。像阿D這類同志,為甚麼要被一些人指罵是「恐同」?更荒誕是,最大聲破口大罵後同的人,竟然是一群同志!是阿D這些離開者在同志社群中作了極不道德的事嗎?既然一個人都已深入經歷同志圈,歷盡圈內很多黑暗、不喜歡的事,同志關係帶來很多傷害,已覺得不適合自己,又做了最深思熟慮的考量,甚至不只「齋想」,自身都已經歷了一段地獄式煎熬,又已拿了自己來作各種實驗,這人還不夠清楚自己的意向?第三者憑什麼比他本人更清楚,有什麼資格可定性他這個選擇是「不接納自我」?
又有人認為不接納同志身份這壓力,全然是社會污名化了同志,然後該同志又對自己內化了這種污名,不敢認定自己同性戀,也不敢出櫃進入同志世界,產生恐懼才「恐同」離開。筆者嘖嘖稱奇,像阿D這些人的經歷,決定離開同志生活,明明是由於同志世界一些他不喜歡的東西,何來「內化社會污名」的心理?莫非,同志圈所有價值觀和種種事物,所有人都要認同,不認同就是「內化社會污名」?又為什麼信仰不可以是一位同志離開同志生活的重要原因?信仰為何不可以是他重要的幫助?
又為什麼一有信仰,必定是信仰在「拗直」他?若筆者發現誰在拗直誰,筆者必定也覺得此拗直者無比缺德,然而,是否就需要一竹篙打一船人,要把所有幫助後同的服務都剷除、對所有宗教信仰都扣帽子「孿拗直」?既然有些同志本人也有意向離開同性戀圈子,為什麼輔導員或助人者,就要馬上使用有立場性的眼光,認定求助人一定是「恐同不接納自己」他一定想出櫃過Gay Life?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果有同志面向社會高喊「接納自己,擁抱多元」,但面向同志自己人時,竟像殺他父母一樣容不下其他選擇,這的確是宇宙級的好奇怪!
除了輔助阿D外,十多年的同行經歷中,像阿D的人其實大有人在。我想告訴電梯裡那幾位男女:我就是那個奇怪同志,我就是那個「孿拗直」的缺德輔導員!那個D先生,就是我!
那麼,我在「孿拗直」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