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珊(研究主任)
筆者留意到這宗外國新聞時,早已過了母親節(5月9日),然而這有趣的題目還是值得思考。爭議的源起來自一名議員在美國國會聽證會的發言。
母親節前的星期四,美國密蘇里州民主黨眾議員科里.布殊(Cori Bush)在國會聽證會上,就黑人母親面對的健康風險作證——她本人在大約二十年前,曾經歷兩次早產分娩。她作證道:「今天,我作為一個單身母親、一名護士、一名活躍分子及女議員坐在你們面前,我致力於盡最大努力保護黑人母親、保護黑人嬰兒、保護黑人生育者,並拯救生命。」稍後,布殊再在「推持」(Twitter)提到「黑人生育者」(Black birthing people)一詞,她寫道:「每天,黑人生育者和我們的嬰兒死亡,是因為醫生不相信我們的痛苦……」
以「生育者」取代「母親」——尤其將近母親節,很快就掀起一場針鋒相對的爭議。不滿者認為新詞語把「母親」一詞所包含的偉大母職、母愛涵意,貶損為僅僅是一項功能——就如「助產士」一般,缺少了感情的承載。相反,一些人支持布殊的言論,認為這是對跨性別人士的包容性語言,他們認為,跨性別男性(原生性別為女性)也可以懷孕產子,「母親」一詞並不適用於他們。時近母親節,網上掀起一片「生育者節快樂」的揶揄之聲。
這類「包容性」語言經常成為爭論焦點。還不到一年前,有文章標題用「有月經的人」(people who menstruate)來取代「婦女」(women),惹得英國《哈利波特》作者羅琳(J.K. Rowling)頓時發出了一條語帶揶揄的「推文」,之後更掀起了一場牽連甚廣的「取消大戰」。聯合國婦女署(UN Women)當時也來參一腳,在「推文」中用「有月經的人」替代「婦女」一詞。有網友不禁要求聯合國婦女署率先改名為「聯合國有月經的人署」——似乎不無道理。
將「母親」改為「生育者」,或將「婦女」改為「有月經的人」等,當中對女性有不尊重或貶損的意味,似乎不難理解。退一步想,假如這些改動能令跨性別人士感到更容易融入社會,那麼女性承受「那麼一點點」不尊重,又有何不可呢?
「包容性」語言對誰包容?
當然問題並非那樣簡單。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跨性別運動將「婦女」一詞抺掉(erasure)——不論是透過改變稱呼,還是堅稱「跨性別女人是女人」——實際上是瓦解婦女作為一個政治階級、瓦解婦女連結在一起的力量。長久以來,婦女是因為其生理性別(所導致的處境)而飽受男性壓逼,因此,正是這種獨有的特徵把這班婦女不分時空、地域連結在一起,成為「姊妹」群體,共同反抗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對她們帶來的壓逼。所以,抺除「婦女」一詞,會把「婦女」這政治階級實際上瓦解掉,從而削弱女性鬥爭的力量。
再者,也許我們可以進一步問,所謂的包容性詞語,真的能使跨性別人士的生活更容易嗎?又是哪一些跨性別人士得益?提起「跨性別人士」,我們或會想起一班患有性別焦躁症(Gender Dysphoria),只有做變性手術才能緩解焦躁感覺的一群人。(這裡只談成人患者,兒童或青少年患者是另一種情況。)而這班人,又往往因為外貌未必能夠改變到十分符合目標性別的樣式,而遭受異樣目光,甚或歧視。他們的性別焦躁感覺一般不容易透過心理治療緩解。正因為他們的無助,才令人加倍同情。然而這班人,很多只想以新性別身份過正常生活,不想被標籤為跨性別人士。(我們在2017年曾出版專題特刊,探討「性別承認」的問題,歡迎參閱。)
另外有一班人,他們的性別焦躁感覺沒有上述情況那麼強烈,以致他們未必選擇做全套變性手術。而且這群人對心理性別(gender)的理解闊很多,主張性別不止男和女,實際上是意想不到的多樣化,譬如「亦男亦女」或「非男非女」等。
我們常說,在自由社會,一個人有相當的自由,發展自己的個性。也許,一個人有自由認同自己是某某性別——縱使這種「性別」無法用科學探索到。然而,假若他要求所有人也要承認他的個人認同,那麼很可能已超出合理範圍,甚至強人所難。
「包容性」語言只是一種語言「偽術」?
回到將「母親節」喚作「生育者節」有何不可的問題。撇除這是對母親和女性的不尊重外,其實這些改變,對最須要幫助,性別焦躁最嚴重的一群,未必有幫助。因為他們往往只想以另一性別身份過正常生活。他們也會反對這種改變。
又或者,如果「生育者」、「有月經的人」只是作為一種對跨性別人士的禮貌性補充稱呼,爭議會少一點。例如在起初的例子中,眾議員布殊在國會作證時,是將「保護黑人母親」和「保護黑人生育者」同時讀出的,後者僅僅指向一班不想接受「母親」或「女性」身份,但又實際上生兒育女的跨性別男性。當然這稱呼並非不無爭議,因為「男人產子」本身便是極具爭議的現象,但尚可算是包容性或禮貌性的舉措。然而稍後,布殊的「推文」,直接用「黑人生育者」取代「黑人母親」,這已經超出了禮貌的範圍,所有(黑人)母親,都被稱作生育者——鵲巢鳩佔之餘,還要換了牌匾。補充一點,布殊議員本身對相關詞語的理解和運用無關宏旨,這裡只是借來作舉例用。實際上跨性別運動推行所謂「包容性」詞語時,並非僅僅是一種禮貌性補充稱呼,而是替代女性的稱呼。
因此,所謂「包容性」語言,其實是一種語言「偽術」。它只滿足某一班焦躁感覺未嚴重到非做全套變性手術不可的跨性別人士,卻剝奪了婦女和母親承載感情的專屬名稱。